古代汉语Unit5~7
Unit 5
今有一人,入人園圃,竊其桃李,衆聞則非之,上爲政者得則罸之。此何也?以虧人自利也。至攘人犬豕雞豚者,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。是何故也?以虧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,罪益厚。至入人欄廄,取人馬牛者,其不仁又甚攘人犬豕雞豚。此何故也?以其虧人愈多。苟虧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,罪益厚。至殺不辜人也,扡其衣裘,取戈劍者,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,取人馬牛。此何故也?以其虧人愈多。苟虧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矣,罪益厚。當此,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,謂之不義。今至大爲攻國,則弗知非,從而譽之,謂之義。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别乎?
殺一人,謂之不義,必有一死罪矣。若以此説往,殺十人,十重不義,必有十死罪矣;殺百人,百重不義,必有百死罪矣。當此,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,謂之不義。今至大爲不義,攻國,則弗知非,從而譽之,謂之義。情不知其不義也,故書其言以遺後世;若知其不義也,夫奚説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?
今有人於此,少見黑曰黑,多見黑曰白,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;少嘗苦曰苦,多嘗苦曰甘,則必以此人爲不知甘苦之辯矣。今小爲非,則知而非之;大爲非攻國,則不知非,從而譽之,謂之義,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?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,辯義與不義之亂也。
天下皆知美之爲美,斯惡已;皆知善之爲善,斯不善已。故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形,高下相傾,音聲相和,前後相隨。是以聖人處無爲之事,行不言之教,萬物作焉而不辭,生而不有,爲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不居,是以不去。
三十輻共一轂;當其無,有車之用。埏埴以爲器;當其無,有器之用。鑿户牖以爲室;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爲利,無之以爲用。
天之道,其猶張弓與?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;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補之。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,人之道則不然:損不足以奉有餘。孰能以有餘奉天下?唯有道者。是以聖人爲而不恃,功成而不處。其不欲見賢邪!
小國寡民。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。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;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;使民復結繩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
北冥有魚,其名爲鯤。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;化而爲鳥,其名爲鵬。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諧之言曰:“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摇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而无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爲之舟。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无力。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;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乃今將圖南。蜩與學鳩笑之曰:“我決起而飛,搶榆枋,時則不至,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爲?”適莽蒼者,三飡而反,腹猶果然;適百里者,宿舂糧;適千里者,三月聚糧。之二蟲又何知?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: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爲春,五百歲爲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爲春,八千歲爲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衆人匹之,不亦悲乎?
湯之問棘也是已:“窮髮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爲鯤。有鳥焉,其名爲鵬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雲;摶扶摇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絶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:‘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’”——此小大之辯也。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一君,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而宋榮之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,其於世,未有數數然也。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後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无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?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聖人无名。
惠子謂莊子曰:“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我樹之成,而實五石。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爲瓢,則瓠落无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爲其无用而掊之。”莊子曰:“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澼絖爲事。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曰:‘我世世爲洴澼絖,不過數金,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’客得之,以説吴王。越有難,吴王使之將,冬,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。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爲大樽,而浮乎江湖,而憂其瓠落无所容,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”
庖丁爲文惠君解牛。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嚮然。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: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。
文惠君曰:“譆,善哉!技蓋至此乎?”
庖丁釋刀對曰:“臣之所好者,道也;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无非牛者;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郤,導大窾,因其固然,技經肯綮之未嘗,而況大軱乎!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彼節者有閒,而刀刃者无厚;以无厚入有閒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!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爲,怵然爲戒,視爲止,行爲遲。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爲之四顧,爲之躊躇滿志;善刀而藏之。”
文惠君曰:“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”
將爲胠篋、探囊、發匱之盜而爲守備,則必攝緘縢,固扃鐍,此世俗之所謂知也。然而巨盜至,則負匱、揭篋、擔囊而趨,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。然則鄉之所謂知者,不乃爲大盜積者也?
夫川竭而谷虚,丘夷而淵實;聖人已死,則大盜不起,天下平而无故矣。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雖重聖人而治天下,則是重利盜跖也。爲之斗斛以量之,則並與斗斛而竊之;爲之權衡以稱之,則並與權衡而竊之;爲之符璽以信之,則並與符璽而竊之;爲之仁義以矯之,則並與仁義而竊之。
何以知其然邪?彼竊鈎者誅,竊國者爲諸侯。諸侯之門,而仁義存焉。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?故逐於大盜、揭諸侯、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,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,斧鉞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,是乃聖人之過也。故曰:“魚不可脱於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彼聖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
故絶聖棄知,大盜乃止;擿玉毁珠,小盜不起;焚符破璽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爭;殫殘天下之聖法,而民始可與論議。擢亂六律,鑠絶竽瑟,塞瞽曠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;滅文章,散五采,膠離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;毁絶鈎繩,而棄規矩,攦工倕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故曰:大巧若拙。削曾史之行,鉗楊墨之口,攘棄仁義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
彼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;人含其聰,則天下不累矣;人含其知,則天下不惑矣;人含其德,則天下不僻矣。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,皆外立其德,而以爚亂天下者也,法之所无用也。
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。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閒,不辯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。順流而東行,至於北海;東面而視,不見水端。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歎曰:“野語有之曰:‘聞道百,以爲莫己若’者,我之謂也。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,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,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吾非至於子之門,則殆矣。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。”
莊子釣於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願以境内累矣!”莊子持竿不顧曰:“吾聞楚有神龜,死已三千歲矣;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。此龜者,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?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寧生而曳尾塗中。”莊子曰:“往矣,吾將曳尾於塗中。”
惠子相梁,莊子往見之。或謂惠子曰:“莊子來,欲代子相。”於是惠子恐,搜於國中,三日三夜。莊子往見之,曰:“南方有鳥,其名爲鵷鶵,子知之乎?夫鵷鶵,發於南海,而飛於北海;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非醴泉不飲。於是鴟得腐鼠,鵷鶵過之,仰而視之曰:‘嚇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?”
莊子送葬,過惠子之墓。顧謂從者曰:“郢人堊慢其鼻端,若蠅翼。使匠石斲之。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斲之,盡堊而鼻不傷。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聞之,召匠石曰:‘嘗試爲寡人爲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則嘗能斲之,雖然,臣之質死久矣!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爲質矣!吾无與言之矣!”
宋人有曹商者,爲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車數乘;王説之,益車百乘。反於宋,見莊子曰:“夫處窮閭阨巷,困窘織屨,槁項黄馘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,商之所長也。”莊子曰:“秦王有病召醫:破癰潰痤者,得車一乘;舐痔者,得車五乘。——所治愈下,得車愈多。子豈治其痔邪?何得車之多也?子行矣!”
君子曰:學不可以已。青,取之於藍而青於藍;冰,水爲之而寒於水。木直中繩,輮以爲輪,其曲中規,雖有槁㬥,不復挺者,輮使之然也。故木受繩則直,金就礪則利,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,則知明而行無過矣。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臨深谿,不知地之厚也;不聞先王之遺言,不知學問之大也。干越夷貉之子,生而同聲,長而異俗,教使之然也。
詩曰:“嗟爾君子,無恒安息,靖共爾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聽之,介爾景福。”神莫大於化道,福莫長於無禍。
吾嘗終日而思矣,不如須臾之所學也;吾嘗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見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長也,而見者遠;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也,而聞者彰。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檝者,非能水也,而絶江河。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於物也。
南方有鳥焉,名曰蒙鳩,以羽爲巢,而編之以髮,繫之葦苕。風至苕折,卵破子死。巢非不完也,所繫者然也。西方有木焉,名曰射干,莖長四寸,生於高山之上,而臨百仞之淵。木莖非能長也,所立者然也。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,與之俱黑。蘭槐之根是爲芷,其漸之滫,君子不近,庶人不服。其質非不美也,所漸者然也。故君子居必擇鄉,遊必就士,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。
物類之起,必有所始;榮辱之來,必象其德。肉腐出蟲,魚枯生蠹;怠慢忘身,禍災乃作。强自取柱,柔自取束;邪穢在身,怨之所構。施薪若一,火就燥也;平地若一,水就溼也。草木疇生,禽獸羣焉,物各從其類也。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,林木茂而斧斤至焉,樹成蔭而衆鳥息焉,醯酸而蜹聚焉。故言有召禍也,行有招辱也。君子慎其所立乎!
積土成山,風雨興焉;積水成淵,蛟龍生焉;積善成德,而神明自得,聖心備焉。故不積蹞步,無以至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海。騏驥一躍,不能十步;駑馬十駕,功在不舍。鍥而舍之,朽木不折;鍥而不舍,金石可鏤。螾無爪牙之利,筋骨之强,上食埃土,下飲黄泉,用心一也;蟹六跪而二螯,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,用心躁也。是故無冥冥之志者,無昭昭之明;無惛惛之事者,無赫赫之功。行衢道者不至,事兩君者不容。目不能兩視而明,耳不能兩聽而聰。螣蛇無足而飛,梧鼠五技而窮。詩曰:“尸鳩在桑,其子七兮。淑人君子,其儀一兮。其儀一兮,心如結兮。”故君子結於一也。
夫得言不可以不察,數傳而白爲黑,黑爲白。故狗似玃,玃似母猴,母猴似人,人之與狗則遠矣。此愚者之所以大過也。
聞而審,則爲福矣;聞而不審,不若不聞矣。齊桓公聞管子於鮑叔,楚莊聞孫叔敖於沈尹筮,審之也,故國霸諸侯也。吴王聞越王勾踐於太宰嚭,智伯聞趙襄子於張武,不審也,故國亡身死也。
凡聞言必熟論,其於人必驗之以理。魯哀公問於孔子曰:“樂正夔一足,信乎?”孔子曰:“昔者舜欲以樂傳教於天下,乃令重黎舉夔於草莽之中而進之,舜以爲樂正。夔於是正六律,和五聲,以通八風,而天下大服。重黎又欲益求人,舜曰:‘夫樂,天地之精也,得失之節也。故唯聖人爲能和樂之本也。夔能和之,以平天下,若夔者一而足矣。’故曰‘夔一足’,非‘一足’也。”宋之丁氏家無井,出而溉汲,常一人居外。及其家穿井,告人曰:“吾穿井得一人。”有聞而傳之者曰:“丁氏穿井得一人。”國人道之,聞之於宋君。宋君令人問之於丁氏,丁氏對曰:“得一人之使,非得一人於井中也。”求聞之若此,不若無聞也。子夏之晉,過衞,有讀史記者曰:“晉師三豕涉河。”子夏曰:“非也,是己亥也。夫己與三相近,豕與亥相似。”至於晉而問之,則曰,晉師己亥涉河也。
辭多類非而是,多類是而非,是非之經,不可不分,此聖人之所慎也。然則何以慎?緣物之情及人之情,以爲所聞,則得之矣。
儒以文亂法,俠以武犯禁,而人主兼禮之,此所以亂也。夫離法者罪,而諸先生以文學取;犯禁者誅,而羣俠以私劒養。故法之所非,君之所取;吏之所誅,上之所養也。法趣上下,四相反也,而無所定。雖有十黄帝,不能治也。故行仁義者非所譽,譽之則害功;工文學者非所用,用之則亂法。楚之有直躬,其父竊羊而謁之吏。令尹曰:“殺之。”以爲直於君而曲於父,報而罪之。以是觀之,夫君之直臣,父之暴子也。魯人從君戰,三戰三北,仲尼問其故,對曰:“吾有老父,身死莫之養也。”仲尼以爲孝,舉而上之。以是觀之,夫父之孝子,君之背臣也。故令尹誅而楚姦不上聞,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,上下之利,若是其異也。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,而求致社稷之福,必不幾矣。
古者蒼頡之作書也,自環者謂之“私”,背私謂之“公”。公私之相背也,乃蒼頡固以知之矣。今以爲同利者,不察之患也。然則爲匹夫計者,莫如脩行義而習文學。行義脩則見信,見信則受事;文學習則爲明師,爲明師則顯榮。此匹夫之美也。然則無功而受事,無爵而顯榮,有政如此,則國必亂,主必危矣。故不相容之事,不兩立也。斬敵者受賞,而高慈惠之行;拔城者受爵禄,而信廉愛之説;堅甲厲兵以備難,而美薦紳之飾;富國以農,距敵恃卒,而貴文學之士;廢敬上畏法之民,而養游俠私劒之屬:舉行如此,治强不可得也。國平養儒俠,難至用介士,所利非所用,所用非所利。是故服事者簡其業,而游學者日衆,是世之所以亂也。
今境内之民皆言治,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,而國愈貧;言耕者衆,執耒者寡也。境内皆言兵,藏孫吴之書者家有之,而兵愈弱;言戰者多,被甲者少也。故明主用其力,不聽其言;賞其功,必禁無用;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。夫耕之用力也勞,而民爲之者,曰:可得以富也。戰之爲事也危,而民爲之者,曰:可得以貴也。今脩文學,習言談,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,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,則人孰不爲也?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。事智者衆,則法敗;用力者寡,則國貧。此世之所以亂也。故明主之國,無書簡之文,以法爲教;無先王之語,以吏爲師;無私劒之捍,以斬首爲勇。是境内之民,其言談者必軌於法,動作者歸之於功,爲勇者盡之於軍。是故無事則國富,有事則兵强,此之謂王資。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釁,超五帝侔三王者,必此法也。
今則不然。士民縱恣於内,言談者爲勢於外。外内稱惡,以待强敵,不亦殆乎?故羣臣之言外事者,非有分於從衡之黨,則有仇讎之患,而借力於國也。從者,合衆弱以攻一强也;而衡者,事一强以攻衆弱也。皆非所以持國也。今人臣之言衡者,皆曰:“不事大,則遇敵受禍矣!”事大未必有實,則舉圖而委,效璽而請兵矣。獻圖則地削,效璽則名卑。地削則國削,名卑則政亂矣。事大爲衡,未見其利也,而亡地亂政矣。人臣之言從者,皆曰:“不救小而伐大,則失天下,失天下則國危,國危而主卑。”救小未必有實,則起兵而敵大矣。救小未必能存,而交大未必不有疏,有疏則爲强國制矣。出兵則軍敗,退守則城拔。救小爲從,未見其利,而亡地敗軍矣。
是故事强,則以外權市官於内;救小,則以内重求利於外,國利未立,封土厚禄至矣;主上雖卑,人臣尊矣;國地雖削,私家富矣。事成則以權長重,事敗則以富退處。人主之聽説於其臣,事未成而爵禄已尊矣。事敗而弗誅,則游説之士,孰不爲用矰繳之説,而徼倖其後?故破國亡主,以聽言談者之浮説,此其故何也?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,不察當否之言,而誅罰不必其後也。皆曰:“外事,大可以王,小可以安。”夫王者,能攻人者也,而安則不可攻也;强則能攻人者也,治則不可攻也。治强不可責於外,内政之有也。今不行法術於内,而事智於外,則不至於治强矣。
夫明王治國之政,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,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。今近習之請行,則官爵可買;官爵可買,則商工不卑也矣。姦財貨賈得用於市,則商人不少矣。聚斂倍農,而致尊過耕戰之士,則耿介之士寡,而高價之民多矣。
是故亂國之俗:其學者,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,盛容服而飾辯説,以疑當世之法,而貳人主之心。其言古者,爲設詐稱,借於外力,以成其私,而遺社稷之利。其帶劒者,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,而犯五官之禁。其患御者,積於私門,盡貨賂,而用重人之謁,退汗馬之勞。其商工之民,修治苦窳之器,聚沸靡之財,蓄積待時,而侔農夫之利。——此五者,邦之蠹也。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,不養耿介之士,則海内雖有破亡之國,削滅之朝,亦勿怪矣。
Unit 6
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輾轉反側。
參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參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鐘鼓樂之。
采采卷耳,不盈頃筐。嗟我懷人,寘彼周行。
陟彼崔嵬,我馬虺隤。我姑酌彼金罍,維以不永懷。
陟彼高岡,我馬玄黄。我姑酌彼兕觥,維以不永傷。
陟彼砠矣,我馬瘏矣。我僕痡矣,云何吁矣。
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。
桃之夭夭,有蕡其實。之子于歸,宜其家室。
桃之夭夭,其葉蓁蓁。之子于歸,宜其家人。
采采芣苢,薄言采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有之。
采采芣苢,薄言掇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捋之。
采采芣苢,薄言袺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襭之。
出自北門,憂心殷殷。終窶且貧,莫之我艱。已焉哉!天實爲之,謂之何哉!
王事適我,政事一埤益我!我入自外,室人交徧讁我。已焉哉!天實爲之,謂之何哉!
王事敦我,政事一埤遺我!我入自外,室人交徧催我。已焉哉!天實爲之,謂之何哉!
靜女其姝,俟我於城隅。愛而不見,搔首踟蹰。
靜女其變,貽我彤管。彤管有煒,説懌女美。
自牧歸荑,洵美且異。匪女之爲美,美人之貽。
汎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髧彼兩髦,實維我儀。之死矢靡它。母也天只!不諒人只!
汎彼柏舟,在彼河側。髧彼兩髦,實維我特。之死矢靡慝。母也天只!不諒人只!
牆有茨,不可埽也。中冓之言,不可道也;所可道也,言之醜也。
牆有茨,不可襄也。中冓之言,不可詳也;所可詳也,言之長也。
牆有茨,不可束也。中冓之言,不可讀也;所可讀也,言之辱也。
相鼠有皮,人而無儀。人而無儀,不死何爲?
相鼠有齒,人而無止。人而無止,不死何俟?
相鼠有體,人而無禮。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?
氓之蚩蚩,抱布貿絲。匪來貿絲,來即我謀。送之涉淇,至于頓丘。匪我愆期,子無良媒。將子無怒,秋以爲期。
乘彼垝垣,以望復關。不見復關,泣涕漣漣;既見復關,載笑載言。爾卜爾筮,體無咎言。以爾車來,以我賄遷。
桑之未落,其葉沃若。于嗟鳩兮,無食桑葚!于嗟女兮,無與士耽!士之耽兮,猶可説也;女之耽兮,不可説也。
桑之落矣,其黄而隕。自我徂爾,三歲食貧。淇水湯湯,漸車帷裳。女也不爽,士貳其行。士也罔極,二三其德。
三歲爲婦,靡室勞矣;夙興夜寐,靡有朝矣!言既遂矣,至于暴矣;兄弟不知,咥其笑矣!靜言思之,躬自悼矣!
及爾偕老,老使我怨。淇則有岸,隰則有泮。總角之宴,言笑晏晏,信誓旦旦,不思其反。反是不思,亦已焉哉。
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。匪報也,永以爲好也。
投我以木桃,報之以瓊瑶。匪報也,永以爲好也。
投我以木李,報之以瓊玖。匪報也,永以爲好也。
彼黍離離,彼稷之苗。行邁靡靡,中心摇摇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!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穗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醉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!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實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噎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!此何人哉?
君子于役,不知其期。曷至哉?雞棲于埘,日之夕矣,羊牛下來。君子于役,如之何勿思!
君子于役,不日不月。曷其有佸?雞棲于桀,日之夕矣,羊牛下括。君子于役,苟無飢渴!
風雨淒淒,雞鳴喈喈。既見君子,云胡不夷?
風雨瀟瀟,雞鳴膠膠。既見君子,云胡不瘳?
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。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?
坎坎伐檀兮,寘之河之干兮,河水清且漣猗。不稼不穡,胡取禾三百廛兮?不狩不獵,胡瞻爾庭有縣貆兮?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!
坎坎伐輻兮,寘之河之側兮,河水清且直猗。不稼不穡,胡取禾三百億兮?不狩不獵,胡瞻爾庭有縣特兮?彼君子兮,不素食兮!
坎坎伐輪兮,寘之河之漘兮,河水清且淪猗。不稼不穡,胡取禾三百囷兮。不狩不獵,胡瞻爾庭有縣鶉兮?彼君子兮,不素飱兮!
碩鼠碩鼠,無食我黍!三歲貫女,莫我肯顧。逝將去女,適彼樂土。樂土樂土,爰得我所。
碩鼠碩鼠,無食我麥!三歲貫女,莫我肯德。逝將去女,適彼樂國。樂國樂國,爰得我直。
碩鼠碩鼠,無食我苗!三歲貫女,莫我肯勞。逝將去女,適彼樂郊。樂郊樂郊,誰之永號?
肅肅鴇羽,集于苞栩。王事靡盬,不能藝稷黍。父母何怙?悠悠蒼天!曷其有所?
肅肅鴇翼,集于苞棘。王事靡盬,不能藝黍稷。父母何食?悠悠蒼天!曷其有極?
肅肅鴇行,集于苞桑。王事靡盬,不能藝稻粱。父母何嘗?悠悠蒼天!曷其有常?
蒹葭蒼蒼,白露爲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遡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遡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。
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。所謂依人,在水之湄。遡洄從之,道阻且躋。遡游從之,宛在水中坻。
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謂依人,在水之涘。遡洄從之,道阻且右。遡游從之,宛在水中沚。
交交黄鳥,止于棘。誰從穆公?子車奄息。維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臨其穴,惴惴其慄。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
交交黄鳥,止于桑。誰從穆公?子車仲行。維此仲行,百夫之防。臨其穴,惴惴其慄。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
交交黄鳥,止于楚。誰從穆公?子車鍼虎。維此鍼虎,百夫之禦。臨其穴,惴惴其慄。彼蒼者天,殲我良人!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
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。王于興師,修我戈矛,與子同仇。
豈曰無衣?與子同澤。王于興師,修我矛戟,與子偕作。
豈曰無衣?與子同裳。王于興師,修我甲兵,與子偕行。
月出皎兮。佼人僚兮,舒窈糾兮。勞心悄兮。
月出皓兮。佼人懰兮,舒懮受兮。勞心慅兮。
月出照兮。佼人燎兮,舒夭紹兮。勞心慘兮。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一之日觱發,二之日栗烈。無衣無褐,何以卒歲?三之日于耜,四之日舉趾。同我婦子,饁彼南畝。田畯至喜。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載陽,有鳴倉庚。女執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遲遲,采蘩祁祁。女心傷悲,殆及公子同歸。
七月流火,八月萑葦。蠶月條桑,取彼斧斨,以伐遠揚,猗彼女桑。七月鳴鵙,八月載績。載玄載黄,我朱孔陽,爲公子裳。
四月秀葽,五月鳴蜩。八月其穫,十月隕蘀。一之日于貉,取彼狐貍,爲公子裘。二之日其同,載纘武功。言私其豵,獻豣於公。
五月斯螽動股,六月莎雞振羽。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牀下。窮窒熏鼠,塞向墐户。嗟我婦子,曰爲改歲,入此室處。
六月食鬱及薁,七月亨葵及菽。八月剥棗,十月穫稻。爲此春酒,以介眉壽。七月食瓜,八月斷壺,九月叔苴。采荼薪樗,食我農夫。
九月築場圃,十月納禾稼:黍稷重穋,禾麻菽麥。嗟我農夫,我稼既同,上入執宫功。晝爾于茅,宵爾索綯。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榖。
二之日鑿冰沖沖,三之日納于凌陰。四之日其蚤,獻羔祭韭。九月肅霜,十月滌場。朋酒斯饗,曰殺羔羊。躋彼公堂,稱彼兕觥,萬壽無疆。
節彼南山,維石巖巖。赫赫師尹,民具爾瞻。憂心如惔,不敢戲談。國既卒斬,何用不監?
節彼南山,有實其猗。赫赫師尹,不平謂何?天方薦瘥,喪亂弘多。民言無嘉,憯莫懲嗟。
尹氏大師,維周之氐。秉國之均,四方是維,天子是毗,俾民不迷。不弔昊天,不宜空我師。
弗躬弗親,庶民弗信。弗問弗仕,勿罔君子。式夷式已,無小人殆。瑣瑣姻亞,則無膴仕。
昊天不傭,降此鞠訩。昊天不惠,降此大戾。君子如屆,俾民心闋;君子如夷,惡怒是違。
不弔昊天,亂靡有定。式月斯生,俾民不寧。憂心如酲,誰秉國成?不自爲政,卒勞百姓。
駕彼四牡,四牡項領。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騁。
方茂爾惡,相爾矛矣;既夷既懌,如相躊矣。
昊天不平,我王不寧。不懲其心,覆怨其正。
家父作誦,以究王訩。式訛爾心,以畜萬邦。
篤公劉!匪居匪康。迺埸迺疆,迺積迺倉。迺裹餱糧,于橐于囊,思輯用光。弓矢斯張,干戈戚揚,爰方啟行。
篤公劉!于胥斯原。既庶既繁,既順迺宣,而無永歎。陟則在巘,復降在原。何以舟之?維玉及瑶,鞞琫容刀。
篤公劉!逝彼百泉,瞻彼溥原。迺陟南岡,乃覯于京。京師之野,于時處處,于時廬旅,于時言言,于時語語。
篤公劉!于京斯依。蹌蹌濟濟,俾筵俾几,既登乃依。乃造其曹,執豕于牢,酌之用匏。食之飲之,君之宗之。
篤公劉!既溥既長,既景迺岡,相其陰陽,觀其流泉。其軍三單,度其隰原,徹田爲糧。度其夕陽,豳居允荒。
篤公劉!于豳斯館。涉渭爲亂,取厲取鍛。止基迺理,爰衆爰有。夾其皇澗,遡其過澗。止旅迺密,芮鞫之即。
噫嘻成王!既昭假爾,率時農夫,播厥百穀。駿發爾私,終三十里。亦服爾耕,十千維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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帝高陽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。攝提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。皇覽揆余初度兮,肇錫余以嘉名。名余曰正則兮,字余曰靈均。紛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脩能。扈江離與辟芷兮,紉秋蘭以爲佩。汩余若將不及兮,恐年歲之不吾與。朝搴阰之木蘭兮,夕攬洲之宿莽。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。不撫壯而棄穢兮,何不改乎此度?乘騏驥以馳騁兮,來吾道夫先路!
昔三后之純粹兮,固衆芳之所在。雜申椒與菌桂兮,豈維紉夫蕙茝?彼堯舜之耿介兮,既遵道而得路。何桀紂之猖披兮,夫唯捷徑以窘步。惟夫黨人之偷樂兮,路幽昧以險隘。豈余身之憚殃兮,恐皇輿之敗績。忽奔走以先後兮,及前王之踵武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,反信讒而齌怒。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指九天以爲正兮,夫唯靈脩之故也。曰黄昏以爲期兮,羌中道而改路。初既與余成言兮,後悔遁而有他。余既不難夫離别兮,傷靈脩之數化。
余既滋蘭之九畹兮,又樹蕙之百畝。畦留夷與揭車兮,雜杜衡與芳芷。冀枝葉之峻茂兮,願竢時乎吾將刈。雖萎絶其亦何傷兮,哀衆芳之蕪穢。
衆皆競進以貪婪兮,憑不猒乎求索。羌内恕己以量人兮,各興心而嫉妬。忽馳騖以追逐兮,非余心之所急。老冉冉其將至兮,恐脩名之不立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,長顑頷亦何傷。擥木根以結茝兮,貫薜荔之落蘂。矯菌桂以紉蕙兮,索胡繩之纚纚。謇吾法夫前脩兮,非世俗之所服。雖不周於今之人兮,願依彭咸之遺則。
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難!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,謇朝誶而夕替。既替余以蕙纕兮,又申之以攬茝。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!
怨靈脩之浩蕩兮,終不察夫民心。衆女嫉余之蛾眉兮,謡諑謂余以善淫。固時俗之工巧兮,偭規矩而改錯;背繩墨以追曲兮,競周容以爲度。忳鬱邑余侘傺兮,吾獨窮困乎此時也。寧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爲此態也!
鷙鳥之不羣兮,自前世而固然。何方圜之能周兮,夫孰異道而相安!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詬;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聖之所厚。
悔相道之不察兮,延佇乎吾將反。回朕車以復路兮,及行迷之未遠。步余馬于蘭皋兮,馳椒丘且焉止息。進不入以離尤兮,退將復脩吾初服。製芰荷以爲衣兮,集芙蓉以爲裳。不吾知其亦已兮,苟余情其信芳。高余冠之岌岌兮,長余佩之陸離。芳與澤其雜糅兮,唯昭質其猶未虧。忽反顧以遊目兮,將往觀乎四荒。佩繽紛其繁飾兮,芳菲菲其彌章。民生各有所樂兮,余獨好脩以爲常。雖體解吾猶未變兮,豈余心之可懲!
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帶女蘿。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乘赤豹兮從文貍,辛夷車兮結桂旗。被石蘭兮帶杜衡,折芳馨兮遺所思。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,路險難兮獨後來。
表獨立兮山之上,雲容容兮而在下。杳冥冥兮羌晝晦,東風飄兮神靈雨。留靈脩兮憺忘歸,歲既晏兮孰華予?
采三秀兮於山間,石磊磊兮葛蔓蔓。怨公子兮悵忘歸,君思我兮不得閒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,飲石泉兮蔭松柏。君思我兮然疑作。靁填填兮雨冥冥,猨啾啾兮狖夜鳴。風颯颯兮木蕭蕭,思公子兮徒離憂。
操吴戈兮被犀甲,車錯轂兮短兵接。旌蔽日兮敵若雲,矢交墜兮士爭先。
凌余陣兮躐余行,左驂殪兮右刃傷。霾兩輪兮騺四馬,援玉枹兮擊鳴鼓。天時墜兮威靈怒,嚴殺盡兮棄原壄。
出不入兮往不反,平原忽兮路超遠。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强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靈,魂魄毅兮爲鬼雄。
皇天之不純命兮,何百姓之震愆?民離散而相失兮,方仲春而東遷。
去故鄉而就遠兮,遵江夏以流亡。出國門而軫懷兮,甲之鼂吾以行。發郢都而去閭兮,怊荒忽其焉極?楫齊揚以容與兮,哀見君而不再得。望長楸而太息兮,涕淫淫其若霰。過夏首而西浮兮,顧龍門而不見。心嬋媛而傷懷兮,眇不知其所蹠。順風波以從流兮,焉洋洋而爲客。淩陽侯之氾濫兮,忽翱翔之焉薄。心絓結而不解兮,思蹇産而不釋。
將運舟而下浮兮,上洞庭而下江。去終古之所居兮,今逍遥而來東。
羌靈魂之欲歸兮,何須臾而忘反?背夏浦而西思兮,哀故都之日遠。登大墳以遠望兮,聊以舒吾憂心。哀州土之平樂兮,悲江介之遺風。
當陵陽之焉至兮?淼南渡之焉如?曾不知夏之爲丘兮,孰兩東門之可蕪?心不怡之長久兮,憂與愁其相接。惟郢路之遼遠兮,江與夏之不可涉。忽若去不信兮,至今九年而不復。慘鬱鬱而不通兮,蹇侘傺而含慼。
外承歡之汋約兮,諶荏弱而難持。忠湛湛而願進兮,妬被離而鄣之。堯舜之抗行兮,瞭杳杳而薄天。衆讒人之嫉妬兮,被以不慈之僞名。憎愠惀之脩美兮,好夫人之忼慨。衆踥蹀而日進兮,美超遠而逾邁。
亂曰:曼余目以流觀兮,冀壹反之何時?鳥飛反故鄉兮,狐死必首丘。信非吾罪而棄逐兮,何日夜而忘之?
屈原既放三年,不得復見。竭知盡忠,而蔽鄣於讒。心煩慮亂,不知所從。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:“余有所疑,願因先生決之。”詹尹乃端策拂龜,曰:“君將何以教之?”
屈原曰:“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?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?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?將遊大人以成名乎?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?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?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?將哫訾栗斯喔吚儒兒以事婦人乎?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?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?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?將氾氾若水中之鳧,與波上下,偷以全吾驅乎?寧與騏驥亢軛乎?將隨駑馬之迹乎?寧與黄鵠比翼乎?將與雞鶩爭食乎?此孰吉孰凶?何去何從?世溷濁而不清:蟬翼爲重,千鈞爲輕;黄鐘毁棄,瓦釜雷鳴;讒人高張,賢士無名。吁嗟默默兮,誰知吾之廉貞!”
詹尹乃釋策而謝,曰:“夫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;物有所不足,智有所不明;數有所不逮,神有所不通。用君之心,行君之意,龜策誠不能知此事。”
屈原既放,遊於江潭,行吟澤畔;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漁父見而問之曰:“子非三閭大夫與?何故至於斯?”
屈原曰:“舉世皆濁我獨清,衆人皆醉我獨醒,是以見放。”
漁父曰:“聖人不凝滯於物,而能與世推移。世人皆濁,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?衆人皆醉,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?何故深思高舉,自令放爲?”
屈原曰:“吾聞之:新沐者必彈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寧赴湘流,葬身於江魚之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塵埃乎?”
漁父莞爾而笑,鼓枻而去。歌曰:“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吾足。”遂去,不復與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