Unit 1
初,鄭武公娶于申,曰武姜。生莊公及共叔段。莊公寤生,驚姜氏,故名曰“寤生”,遂惡之。愛共叔段,欲立之。亟請於武公,公弗許。及莊公即位,爲之請制。公曰:“制,巖邑也,虢叔死焉,佗邑唯命。”請京,使居之,謂之京城大叔。
祭仲曰:“都城過百雉,國之害也。先王之制,大都不過參國之一,中五之一,小九之一。今京不度,非制也。君將不堪。”公曰:“姜氏欲之,焉辟害?”對曰:“姜氏何厭之有?不如早爲之所,無使滋蔓,蔓難圖也;蔓草猶不可除,況君之寵弟乎?”公曰:“多行不義,必自斃。子姑待之。”
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。公子吕曰:“國不堪貳,君將若之何?欲與大叔,臣請事之;若弗與,則請除之。無生民心。”公曰:“無庸,將自及。”
大叔又收貳以爲己邑,至于廩延。子封曰:“可矣。厚將得衆。”公曰:“不義不暱,厚將崩。”
大叔完聚,繕甲兵,具卒乘,將襲鄭。夫人將啟之。公聞其期,曰:“可矣!”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。京叛大叔段,段入于鄢。公伐諸鄢。五月辛丑,大叔出奔共。
遂寘姜氏于城潁,而誓之曰:“不及黄泉,無相見也。”——既而悔之。
潁考叔爲潁谷封人,聞之,有獻於公。公賜之食。食舍肉。公問之,對曰:“小人有母,皆嘗小人之食矣,未嘗君之羹。請以遺之。”公曰:“爾有母遺,繄我獨無!”潁考叔曰:“敢問何謂也?”公語之故,且告之悔。對曰:“君何患焉?若闕地及泉,隧而相見,其誰曰不然?”公從之。公入而賦:“大隧之中,其樂也融融。”姜出而賦:“大隧之外,其樂也洩洩。”遂爲母子如初。
君子曰:潁考叔,純孝也。愛其母,施及莊公。詩曰:“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”其是之謂乎?
四年,春,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。蔡潰,遂伐楚。楚子使與師言曰:“君處北海,寡人處南海,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。不虞君之涉吾地也,何故?”管仲對曰:“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:‘五侯九伯,女實征之,以夾輔周室。’賜我先君履:東至于海,西至于河,南至于穆陵,北至于無棣。爾貢包茅不入,王祭不共,無以縮酒,寡人是徵;昭王南征而不復,寡人是問。”對曰:“貢之不入,寡君之罪也,敢不共給?昭王之不復,君其問諸水濱!”
師進,次于陘。
夏,楚子使屈完如師。師退,次于召陵。
齊侯陳諸侯之師,與屈完乘而觀之。齊侯曰:“豈不穀是爲?先君之好是繼!與不穀同好,如何?”對曰:“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,辱收寡君,寡君之願也。”齊侯曰:“以此衆戰,誰能禦之!以此攻城,何城不克!”對曰:“君若以德綏諸侯,誰敢不服?君若以力,楚國方城以爲城,漢水以爲池,雖衆,無所用之!”
屈完及諸侯盟。
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。宫之奇諫曰:“虢,虞之表也。虢亡,虞必從之。晉不可啟,寇不可翫。一之謂甚,其可再乎?諺所謂‘輔車相依,脣亡齒寒’者,其虞虢之謂也。”
公曰:“晉,吾宗也,豈害我哉?”對曰:“大伯虞仲,大王之昭也。大伯不從,是以不嗣。虢仲虢叔,王季之穆也;爲文王卿士,勳在王室,藏於盟府。將虢是滅,何愛於虞?且虞能親於桓莊乎,其愛之也?桓莊之族何罪,而以爲戮?不唯偪乎?親以寵偪,猶尚害之,況以國乎?”
公曰:“吾享祀豐絜,神必據我。”對曰:“臣聞之:鬼神非人實親,惟德是依。故周書曰:‘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’又曰:‘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。’又曰:‘民不易物,惟德繄物。’如是,則非德民不和,神不享矣。神所馮依,將在德矣。若晉取虞,而明德以薦馨香,神其吐之乎?”
弗聽,許晉使。宫之奇以其族行。曰:“虞不臘矣。在此行也,晉不更舉矣。”
冬,十二月丙子朔,晉滅虢,虢公醜奔京師。師還,館於虞。遂襲虞,滅之。
晉侯秦伯圍鄭,以其無禮於晉,且貳於楚也。晉軍函陵,秦軍氾南。佚之狐言於鄭伯曰:“國危矣!若使燭之武見秦君,師必退。”公從之。辭曰:“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;今老矣,無能爲也已。”公曰:“吾不能早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過也。然鄭亡,子亦有不利焉!”許之。
夜縋而出。見秦伯曰:“秦晉圍鄭,鄭既知亡矣。若亡鄭而有益於君,敢以煩執事?越國以鄙遠,君知其難也;焉用亡鄭以陪鄰?鄰之厚,君之薄也。若舍鄭以爲東道主,行李之往來,共其乏困,君亦無所害。且君嘗爲晉君賜矣,許君焦、瑕,朝濟而夕設版焉,君之所知也。夫晉何厭之有?既東封鄭,又欲肆其西封;若不闕秦,將焉取之?闕秦以利晉,唯君圖之。”
秦伯説,與鄭人盟。使杞子、逢孫、楊孫戍之,乃還。
子犯請擊之。公曰:“不可。微夫人之力不及此。因人之力而敝之,不仁;失其所與,不知;以亂易整,不武。吾其還也。”亦去之。
冬,晉文公卒。庚辰,將殯于曲沃。出絳,柩有聲如牛。卜偃使大夫拜,曰:“君命大事,將有西師過軼我。擊之,必大捷焉。”
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:“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,若潛師以來,國可得也。”穆公訪諸蹇叔。蹇叔曰:“勞師以襲遠,非所聞也。師勞力竭,遠主備之,無乃不可乎?師之所爲,鄭必知之。勤而無所,必有悖心。且行千里,其誰不知?”公辭焉。召孟明、西乞、白乙,使出師於東門之外。蹇叔哭之,曰:“孟子,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!”公使謂之曰:“爾何知!中壽,爾墓之木拱矣!”
蹇叔之子與師。哭而送之曰:“晉人禦師必於殽。殽有二陵焉:其南陵,夏后皋之墓也;其北陵,文王之所辟風雨也。必死是間,余收爾骨焉。”
秦師遂東。
晉靈公不君。厚斂以彫牆。從臺上彈人,而觀其辟丸也。宰夫胹熊蹯不孰,殺之,寘諸畚,使婦人載以過朝。趙盾、士季見其手,問其故而患之。將諫,士季曰:“諫而不入,則莫之繼也。會請先,不入,則子繼之。”三進及溜,而後視之,曰:“吾知所過矣,將改之。”稽首而對曰:“人誰無過?過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詩曰:‘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’夫如是,則能補過者鮮矣。君能有終,則社稷之固也,豈惟羣臣賴之。又曰:‘袞職有闕,惟仲山甫補之。’能補過也。君能補過,袞不廢矣。”
猶不改。宣子驟諫。公患之,使鉏麑賊之。晨往,寢門闢矣。盛服將朝,尚早,坐而假寐。麑退,歎而言曰:“不忘恭敬,民之主也。賊民之主,不忠;棄君之命,不信。有一於此,不如死也。”觸槐而死。
秋九月,晉侯飲趙盾酒,伏甲將攻之。其右提彌明知之,趨登曰:“臣侍君宴,過三爵,非禮也。”遂扶以下。公嗾夫獒焉。明搏而殺之。盾曰:“棄人用犬,雖猛何爲!”鬬且出。提彌明死之。
初,宣子田於首山,舍于翳桑。見靈輒餓,問其病,曰:“不食三日矣。”食之,舍其半。問之,曰:“宦三年矣,未知母之存否。今近焉,請以遺之。”使盡之,而爲之簞食與肉,寘諸橐以與之。既而與爲公介,倒戟以禦公徒,而免之。問何故,對曰:“翳桑之餓人也。”問其名居,不告而退。——遂自亡也。
乙丑,趙穿攻靈公於桃園。宣子未出山而復。大史書曰:“趙盾弑其君。”以示於朝。宣子曰:“不然。”對曰:“子爲正卿,亡不越竟,反不討賊,非子而誰?”宣子曰:“烏呼!‘我之懷矣,自詒伊慼。’其我之謂矣。”
孔子曰:“董狐,古之良史也,書法不隱。趙盾,古之良大夫也,爲法受惡。惜也,越竟乃免。”
癸酉,師陳于鞌。邴夏御齊侯,逢丑父爲右。晉解張御郤克,鄭丘緩爲右。齊侯曰:“余姑翦滅此而朝食!”不介馬而馳之。郤克傷於矢,流血及屨,未絶鼓音。曰:“余病矣!”張侯曰:“自始合,而矢貫余手及肘;余折以御,左輪朱殷。豈敢言病?吾子忍之。”緩曰:“自始合,苟有險,余必下推車。子豈識之?——然子病矣!”張侯曰:“師之耳目,在吾旗鼓,進退從之。此車一人殿之,可以集事。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?擐甲執兵,固即死也;病未及死,吾子勉之!”左并轡,右援枹而鼓,馬逸不能止,師從之。齊師敗績。逐之,三周華不注。
韓厥夢子輿謂己曰:“旦辟左右。”故中御而從齊侯。邴夏曰:“射其御者,君子也。”公曰:“謂之君子而射之,非禮也。”射其左,越于車下;射其右,斃于車中。綦毋張喪車,從韓厥曰:“請寓乘。”從左右,皆肘之,使立於後。韓厥俛定其右。
逢丑父與公易位。將及華泉,驂絓於木而止。丑父寝於轏中,蛇出於其下,以肱擊之,傷而匿之,故不能推車而及。韓厥執縶馬前,再拜稽首,奉觴加璧以進,曰:“寡君使羣臣爲魯衞請,曰無令輿師陷入君地。下臣不幸,屬當戎行,無所逃隱,且懼奔辟而忝兩君。臣辱戎士,敢告不敏,攝官承乏。”丑父使公下,如華泉取飲。鄭周父御佐車,宛茷爲右,載齊侯以免。韓厥獻丑父,郤獻子將戮之。呼曰:“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,有一於此,將爲戮乎?”郤子曰:“人不難以死免其君,我戮之不祥。赦之,以勸事君者。”乃免之。
晉人歸楚公子穀臣與連尹襄老之屍于楚,以求知罃。於是荀首佐中軍矣,故楚人許之。
王送知罃曰:“子其怨我乎?”對曰:“二國治戎,臣不才,不勝其任,以爲俘馘。執事不以釁鼓,使歸即戮,君之惠也。臣實不才,又誰敢怨?”王曰:“然則德我乎?”對曰:“二國圖其社稷,而求紓其民,各懲其忿以相宥也,兩釋纍囚以成其好。二國有好,臣不與及,其誰敢德?”王曰:“子歸,何以報我?”對曰:“臣不任受怨,君亦不任受德,無怨無德,不知所報。”王曰:“雖然,必告不穀。”對曰:“以君之靈,纍臣得歸骨於晉,寡君之以爲戮,死且不朽。若從君之惠而免之,以賜君之外臣首,首其請於寡君而以戮於宗,亦死且不朽。若不獲命,而使嗣宗職,次及於事,而帥偏師以脩封疆,雖遇執事,其弗敢違;其竭力致死,無有二心,以盡臣禮,所以報也。”王曰:“晉未可與爭。”重爲之禮而歸之。
祁奚請老。晉侯問嗣焉,稱解狐——其讎也。將立之而卒。又問焉。對曰:“午也可。”於是羊舌職死矣。晉侯曰:“孰可以代之?”對曰:“赤也可。”於是使祁午爲中軍尉,羊舌赤佐之。
君子謂祁奚於是能舉善矣。稱其讎,不爲諂;立其子,不爲比;舉其偏,不爲黨。商書曰:“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”,其祁奚之謂矣。解狐得舉,祁午得位,伯華得官:建一官而三物成,能舉善也。夫唯善,故能舉其類。詩云:“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”祁奚有焉。
鄭人游于鄉校,以論執政。然明謂子産曰:“毁鄉校,何如?”子産曰:“何爲?夫人朝夕退而游焉,以議執政之善否。其所善者,吾則行之;其所惡者,吾則改之。是吾師也,若之何毁之?我聞忠善以損怨,不聞作威以防怨。豈不遽止?然猶防川:大決所犯,傷人必多,吾不克救也;不如小決使道,不如吾聞而藥之也。”然明曰:“蔑也今而後知吾子之信可事也,小人實不才。若果行此,其鄭國實賴之,豈唯二三臣?”仲尼聞是語也,曰:“以是觀之,人謂子産不仁,吾不信也。”
Unit 2
齊人有馮諼者,貧乏不能自存,使人屬孟嘗君,願寄食門下。孟嘗君曰:“客何好?”曰:“客無好也。”曰:“客何能?”曰:“客無能也。”孟嘗君笑而受之,曰:“諾。”
左右以君賤之也,食以草具。居有頃,倚柱彈其劍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,食無魚!”左右以告。孟嘗君曰:“食之,比門下之客。”居有頃,復彈其鋏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,出無車!”左右皆笑之,以告。孟嘗君曰:“爲之駕,比門下之車客。”於是乘其車,揭其劍,過其友曰:“孟嘗君客我!”後有頃,復彈其劍鋏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,無以爲家!”左右皆惡之,以爲貪而不知足。孟嘗君問:“馮公有親乎?”對曰:“有老母。”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,無使乏。於是馮諼不復歌。
後孟嘗君出記,問門下諸客:“誰習計會,能爲文收責於薛者乎?”馮諼署曰:“能。”孟嘗君怪之,曰:“此誰也?”左右曰:“乃歌夫‘長鋏歸來’者也。”孟嘗君笑曰:“客果有能也!吾負之,未嘗見也。”請而見之,謝曰:“文倦於事,憒於憂,而性懧愚,沉於國家之事,開罪於先生。先生不羞,乃有意欲爲收責於薛乎?”馮諼曰:“願之。”於是約車治裝,載券契而行。辭曰:“責畢收,以何市而反?”孟嘗君曰:“視吾家所寡有者。”
驅而之薛,使吏召諸民當償者,悉來合券。券徧合,起,矯命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。
長驅到齊,晨而求見。孟嘗君怪其疾也,衣冠而見之,曰:“責畢收乎?來何疾也?”曰:“收畢矣。”“以何市而反?”馮諼曰:“君云‘視吾家所寡有者’,臣竊計君宫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美人充下陳,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。竊以爲君市義。”孟嘗君曰:“市義奈何?”曰:“今君有區區之薛,不拊愛子其民,因而賈利之。臣竊矯君命,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,乃臣所以爲君市義也。”孟嘗君不説,曰:“諾。先生休矣!”
後朞年,齊王謂孟嘗君曰:“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爲臣。”孟嘗君就國於薛。未至百里,民扶老攜幼,迎君道中。孟嘗君顧謂馮諼:“先生所爲文市義者,乃今日見之!”
馮諼曰:“狡兔有三窟,僅得免其死耳;今君有一窟,未得高枕而臥也。請爲君復鑿二窟!”孟嘗君予車五十乘,金五百斤,西遊於梁,謂惠王曰:“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,諸侯先迎之者,富而兵强。”於是梁王虚上位,以故相爲上將軍,遣使者黄金千斤,車百乘,往聘孟嘗君。馮諼先驅,誡孟嘗君曰:“千金,重幣也;百乘,顯使也。齊其聞之矣。”梁使三反,孟嘗君固辭不往也。
齊王聞之,君臣恐懼。遣太傅賫黄金千斤,文車二駟,服劍一。封書謝孟嘗君曰:“寡人不祥,被於宗廟之祟,沉於諂諛之臣,開罪於君。寡人不足爲也;願君顧先王之宗廟,姑反國統萬人乎!”馮諼誡孟嘗君曰:“願請先王之祭器,立宗廟於薛!”廟成,還報孟嘗君曰:“三窟已就,君姑高枕爲樂矣。”
孟嘗君爲相數十年,無纖介之禍者,馮諼之計也。
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,書未發,威后問使者曰:“歲亦無恙耶?民亦無恙耶?王亦無恙耶?”使者不説,曰:“臣奉使使威后,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,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?”威后曰:“不然。苟無歲,何以有民?苟無民,何以有君?故有問,舍本而問末者耶?”
乃進而問之曰:“齊有處士曰鍾離子,無恙耶?是其爲人也,有糧者亦食,無糧者亦食;有衣者亦衣,無衣者亦衣。是助王養其民也,何以至今不業也?葉陽子無恙乎?是其爲人,哀鰥寡,卹孤獨,振困窮,補不足。是助王息其民者也,何以至今不業也?北宫之女嬰兒子無恙耶?徹其環瑱,至老不嫁,以養父母,是皆率民而出於孝情者也,胡爲至今不朝也?此二士弗業,一女不朝,何以王齊國、子萬民乎?於陵子仲尚存乎?是其爲人也,上不臣於王,下不治其家,中不索交諸侯。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,何爲至今不殺乎?”
荆宣王問羣臣曰:“吾聞北方之畏昭奚恤也,果誠何如?”羣臣莫對。江乙對曰:“虎求百獸而食之,得狐。狐曰:‘子無敢食我也!天帝使我長百獸,今子食我,是逆天帝命也。子以我爲不信,吾爲子先行,子隨我後,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?’虎以爲然,故遂與之行,獸見之皆走。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,以爲畏狐也。今王之地方五千里,帶甲百萬,而專屬之昭奚恤。故北方之畏奚恤也,其實畏王之甲兵也——猶百獸之畏虎也。”
莊辛謂楚襄王曰:“君王左州侯,右夏侯,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,專淫逸侈靡,不顧國政,郢都必危矣!”襄王曰:“先生老悖乎?將以爲楚國祅祥乎?”莊辛曰:“臣誠見其必然者也,非敢以爲國祅祥也。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,楚國必亡矣!臣請辟於趙,淹留以觀之。”
莊辛去之趙,留五月,秦果舉鄢、郢、巫、上蔡、陳之地。襄王流揜於城陽。於是使人發騶徵莊辛於趙。莊辛曰:“諾。”
莊辛至。襄王曰:“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,今事至於此,爲之奈何?”莊辛對曰:“臣聞鄙語曰:‘見兔而顧犬,未爲晚也;亡羊而補牢,未爲遲也。’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,桀紂以天下亡。今楚國雖小,絶長續短,猶以數千里,豈特百里哉?”
“王獨不見夫蜻蛉乎?六足四翼,飛翔乎天地之間,俛啄蚊虻而食之,仰承甘露而飲之。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;不知夫五尺童子,方將調飴膠絲,加己乎四仞之上,而下爲螻蟻食也。”
“夫蜻蛉其小者也,黄雀因是以。俯噣白粒,仰棲茂樹,鼓翅奮翼。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;不知夫公子王孫,左挾彈,右攝丸,將加己乎十仞之上,以其類爲招。晝游乎茂樹,夕調乎酸醎。倏忽之間,墜於公子之手。”
“夫黄雀其小者也,黄鵠因是以。游於江海,淹乎大沼,俯噣鱔鯉,仰囓䔖衡。奮其六翮,而凌清風,飄摇乎高翔,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;不知夫射者,方將脩其碆盧,治其矰繳,將加己乎百仞之上,被㔋磻,引微繳,折清風而抎矣。故晝游乎江河,夕調乎鼎鼐。”
“夫黄鵠其小者也,蔡靈侯之事因是以。南游乎高陂,北陵乎巫山,飲茹溪之流,食湘波之魚,左抱幼妾,右擁嬖女,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,而不以國家爲事;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,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。”
“蔡靈侯之事其小者也,君王之事因是以。左州侯,右夏侯,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,飯封禄之粟,而載方府之金,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,而不以天下國家爲事;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,填黽塞之内,而投己乎黽塞之外。”
襄王聞之,顔色變作,身體戰慄。於是乃以執珪而授之爲陽陵君,與淮北之地也。
秦圍趙之邯鄲。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。畏秦,止於蕩陰,不進。
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,因平原君謂趙王曰:“秦所以急圍趙者,前與齊湣王爭强爲帝,已而復歸帝,以齊故;今齊湣王已益弱,方今唯秦雄天下,此非必貪邯鄲,其意欲求爲帝。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,秦必喜,罷兵去。”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。
此時魯仲連適游趙,會秦圍趙,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,乃見平原君曰:“事將奈何矣?”平原君曰:“勝也何敢言事?百萬之衆折於外,今又内圍邯鄲而不去。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,今其人在是。勝也何敢言事?”魯連曰:“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,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。梁客辛垣衍安在?吾請爲君責而歸之!”平原君曰:“勝請爲紹介而見之於先生。”
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:“東國有魯連先生,其人在此,勝請爲紹介而見之於將軍。”辛垣衍曰:“吾聞魯連先生,齊國之高士也。衍,人臣也,使事有職,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。”平原君曰:“勝已泄之矣。”辛垣衍許諾。
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。辛垣衍曰:“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,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;今吾視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於平原君者,曷爲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?”魯連曰:“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,皆非也。今衆人不知,則爲一身。彼秦者,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,權使其士,虜使其民;彼則肆然而爲帝,過而遂正於天下,則連有赴東海而死矣,吾不忍爲之民也!所爲見將軍者,欲以助趙也。”辛垣衍曰:“先生助之奈何?”魯連曰:“吾將使梁及燕助之,齊楚則固助之矣。”辛垣衍曰:“燕,則吾請以從矣;若乃梁,則吾乃梁人也,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?”魯連曰:“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;使梁睹秦稱帝之害,則必助趙矣。”辛垣衍曰:“秦稱帝之害將奈何?”魯仲連曰:“昔齊威王嘗爲仁義矣,率天下諸侯而朝周。周貧且微,諸侯莫朝,而齊獨朝之。居歲餘,周烈王崩,諸侯皆弔,齊後往。周怒,赴於齊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席,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,則斮之!’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!而母,婢也!’卒爲天下笑。故生則朝周,死則叱之,誠不忍其求也。彼天子固然,其無足怪。”
辛垣衍曰:“先生獨未見夫僕乎?十人而從一人者,寧力不勝,智不若耶?畏之也。”魯仲連曰:“然梁之比於秦,若僕耶?”辛垣衍曰:“然。”魯仲連曰:“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!”辛垣衍怏然不悦,曰:“嘻!亦太甚矣,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?”魯仲連曰:“固也!待吾言之:昔者鬼侯、鄂侯、文王,紂之三公也。鬼侯有子而好,故入之於紂。紂以爲惡,醢鬼侯。鄂侯爭之急,辨之疾,故脯鄂侯。文王聞之,喟然而歎,故拘之於牖里之庫百日,而欲令之死。曷爲與人俱稱帝王,卒就脯醢之地也?”
“齊閔王將之魯,夷維子執策而從,謂魯人曰:‘子將何以待吾君?’魯人曰:‘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。’夷維子曰:‘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諸侯辟舍,納筦鍵,攝衽抱几,視膳於堂下;天子已食,退而聽朝也。’魯人投其籥,不果納,不得入於魯。將之薛,假涂於鄒。當是時,鄒君死,閔王欲入弔。夷維子謂鄒之孤曰:‘天子弔,主人必將倍殯柩,設北面於南方,然後天子南面弔也。’鄒之羣臣曰:‘必若此,吾將伏劍而死。’故不敢入於鄒。鄒魯之臣,生則不得事養,死則不得飯含,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,不果納。今秦萬乘之國,梁亦萬乘之國,俱據萬乘之國,交有稱王之名。睹其一戰而勝,欲從而帝之,是使三晉之大臣,不如鄒魯之僕妾也。”
“且秦無已而帝,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。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,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;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爲諸侯妃姬,處梁之宫,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?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?”
於是辛垣衍起,再拜謝曰:“始以先生爲庸人,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!吾請去,不敢復言帝秦!”
秦將聞之,爲卻軍五十里。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,秦軍引而去。
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,魯仲連辭讓者三,終不肯受。平原君乃置酒,酒酣,起,前,以千金爲魯連壽。魯連笑曰:“所貴於天下之士者,爲人排患、釋難、解紛亂而無所取也;即有所取者,是商賈之人也。仲連不忍爲也。”遂辭平原君而去,終身不復見。
趙太后新用事,秦急攻之。趙氏求救於齊。齊曰:“必以長安君爲質,兵乃出。”太后不肯,大臣强諫。太后明謂左右:“有復言令長安君爲質者,老婦必唾其面。”
左師觸讋願見太后,太后盛氣而揖之。入而徐趨,至而自謝曰:“老臣病足,曾不能疾走,不得見久矣,竊自恕,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,故願望見太后。”太后曰:“老婦恃輦而行。”曰:“日食飲得無衰乎?”曰:“恃粥耳。”曰:“老臣今者殊不欲食,乃自强步,日三四里,少益耆食,和於身。”太后曰:“老婦不能。”太后之色少解。
左師公曰:“老臣賤息舒祺,最少,不肖;而臣衰,竊愛憐之,願令得補黑衣之數,以衞王宫。没死以聞。”太后曰:“敬諾!年幾何矣?”對曰:“十五歲矣。雖少,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。”太后曰:“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?”對曰:“甚於婦人。”太后笑曰:“婦人異甚!”對曰:“老臣竊以爲媪之愛燕后,賢於長安君。”曰:“君過矣!不若長安君之甚!”左師公曰:“父母之愛子,則爲之計深遠。媪之送燕后也,持其踵爲之泣,念悲其遠也,亦哀之矣。已行,非弗思也,祭祀必祝之,祝曰:‘必勿使反!’豈非計久長,有子孫相繼爲王也哉?”太后曰:“然。”
左師公曰:“今三世以前,至於趙之爲趙,趙主之子孫侯者,其繼有在者乎?”曰:“無有。”曰:“微獨趙,諸侯有在者乎?”曰:“老婦不聞也。”“此其近者禍及身,遠者及其子孫。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?位尊而無功,奉厚而無勞,而挾重器多也。今媪尊長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予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;一旦山陵崩,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?老臣以媪爲長安君計短也。故以爲其愛不若燕后。”太后曰:“諾,恣君之所使之。”於是爲長安君約車百乘,質於齊,齊兵乃出。
子義聞之,曰:“人主之子也,骨肉之親也,猶不能恃無功之尊,無勞之奉,而守金玉之重也;而況人臣乎!”
Unit 3
子曰:“學而時習之,不亦説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
曾子曰:“吾日三省吾身:爲人謀而不忠乎?與朋友交而不信乎?傳不習乎?”
子曰:“君子食無求飽,居無求安,敏於事而慎於言,就有道而正焉,可謂好學也已。”
子曰:“温故而知新,可以爲師矣。”
子曰:“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。”
子曰:“由,誨女知之乎?知之爲知之,不知爲不知,是知也。”
子曰:“人而無信,不知其可也。大車無輗,小車無軏,其何以行之哉!”
子曰:“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”
子曰:“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”曾子曰:“唯!”子出,門人問曰:“何謂也?”曾子曰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”
子曰:“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”
子曰:“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内自省也。”
宰予晝寢。子曰:“朽木不可雕也,糞土之牆,不可杇也。於予與何誅!”子曰:“始吾於人也,聽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於人也,聽其言而觀其行。於予與改是。”
子貢問曰:“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?”子曰:“敏而好學,不恥下問,是以謂之文也。”
季文子三思而後行。子聞之曰:“再,斯可矣。”
顔淵季路侍。子曰:“盍各言爾志?”子路曰:“願車馬衣輕裘,與朋友共,敝之而無憾。”顔淵曰:“願無伐善,無施勞。”子路曰:“願聞子之志。”子曰: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懷之。”
哀公問:“弟子孰爲好學?”孔子對曰:“有顔回者好學,不遷怒,不貳過。不幸短命死矣。今也則亡!未聞好學者也。”
子曰:“賢哉回也!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賢哉回也!”
冉求曰:“非不説子之道,力不足也。”子曰:“力不足者,中道而廢,今女畫。”
子曰:“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,何有於我哉?”
子曰:“德之不脩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憂也。”
子曰:“飯疏食,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。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”
葉公問孔子於子路,子路不對。子曰:“女奚不曰:‘其爲人也,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云爾。’”
子曰:“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。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”
子曰:“若聖與仁,則吾豈敢?抑爲之不厭,誨人不倦,則可謂云爾已矣。”公西華曰:“正唯弟子不能學也!”
曾子曰: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:仁以爲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?”
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!”
子曰:“三軍可奪帥也,匹夫不可奪志也。”
子曰:“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。”
廄焚,子退朝,曰:“傷人乎?”不問馬。
子貢問:“師與商也孰賢?”子曰:“師也過,商也不及。”曰:“然則師愈與?”子曰:“過猶不及。”
季氏富於周公,而求也爲之聚斂而附益之。子曰:“非吾徒也!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!”
子路問:“聞斯行諸?”子曰:“有父兄在,如之何其聞斯行之!”冉有問:“聞斯行諸?”子曰:“聞斯行之。”公西華曰:“由也問‘聞斯行諸’,子曰‘有父兄在’;求也問‘聞斯行諸’,子曰‘聞斯行之’。赤也惑,敢問。”子曰:“求也退,故進之;由也兼人,故退之。”
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。子曰:“以吾一日長乎爾,毋吾以也。居則曰:‘不吾知也。’如或知爾,則何以哉?”
子路率爾而對曰:“千乘之國,攝乎大國之間,加之以師旅,因之以饑饉。由也爲之,比及三年,可使有勇,且知方也。”
夫子哂之。
“求,爾何如?”
對曰:“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求也爲之,比及三年,可使足民。如其禮樂,以俟君子。”
“赤,爾何如?”
對曰:“非曰能之,願學焉。宗廟之事,如會同,端章甫,願爲小相焉。”
“點,爾何如?”
鼓瑟希,鏗爾,舍瑟而作,對曰:“異乎三子者之撰。”
子曰:“何傷乎?亦各言其志也!”
曰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”
夫子喟然歎曰:“吾與點也。”
三子者出,曾皙後。曾皙曰:“夫三子者之言何如?”
子曰:“亦各言其志也已矣!”
曰:“夫子何哂由也?”
曰:“爲國以禮,其言不讓,是故哂之。唯求則非邦也與?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?唯赤則非邦也與?宗廟會同,非諸侯而何?赤也爲之小,孰能爲之大?”
司馬牛問君子,子曰:“君子不憂不懼。”曰:“不憂不懼,斯謂之君子已乎?”子曰:“内省不疚,夫何憂何懼?”
司馬牛憂曰:“人皆有兄弟,我獨亡。”子夏曰:“商聞之矣:‘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’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——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?”
子貢問政。子曰:“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”子貢曰:“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三者何先?”曰:“去兵。”子貢曰:“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二者何先?”曰:“去食——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。”
棘子成曰:“君子質而已矣,何以文爲?”子貢曰:“惜乎!夫子之説君子也,駟不及舌!文猶質也,質猶文也,虎豹之鞟,猶犬羊之鞟。”
哀公問於有若曰:“年饑,用不足,如之何?”有若對曰:“盍徹乎?”曰:“二,吾猶不足,如之何其徹也?”對曰:“百姓足,君孰與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?”
子曰:“聽訟,吾猶人也。必也,使無訟乎!”
季康子患盜,問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“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”
子路曰:“衞君待子而爲政,子將奚先?”子曰:“必也,正名乎?”子路曰:“有是哉,子之迂也!奚其正?”子曰:“野哉由也!君子於其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名不正,則言不順。言不順,則事不成。事不成,則禮樂不興。禮樂不興,則刑罰不中。刑罰不中,則民無所措手足。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,言之必可行也。君子於其言,無所苟而已矣。”
子曰: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從。”
子適衞,冉有僕。子曰:“庶矣哉!”冉有曰:“既庶矣,又何加焉?”曰:“富之。”曰:“既富矣,又何加焉?”曰:“教之。”
子夏爲莒父宰,問政。子曰:“無欲速,無見小利。欲速則不達,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。”
子貢問曰:“鄉人皆好之,何如?”子曰:“未可也。”“鄉人皆惡之,何如?”子曰:“未可也。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惡之。”
子曰:“爲命,裨諶草創之,世叔討論之,行人子羽修飾之,東里子産潤色之。”
子路曰:“桓公殺公子糾,召忽死之,管仲不死。”曰:“未仁乎?”子曰:“桓公九合諸侯,不以兵車,管仲之力也。如其仁,如其仁!”
子貢曰:“管仲非仁者與?桓公殺公子糾,不能死,又相之!”子曰:“管仲相桓公,霸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賜。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!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,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!”
子曰:“其言之不怍,則爲之也難。”
子曰:“君子道者三,我無能焉:仁者不憂,知者不惑,勇者不懼。”子貢曰:“夫子自道也。”
子曰: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其不能也。”
子路宿於石門,晨門曰:“奚自?”子路曰:“自孔氏。”曰:“是知其不可而爲之者與?”
子曰:“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。”
子曰:“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”
子曰:“君子不以言舉人,不以人廢言。”
子貢問曰:“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?”子曰:“其恕乎。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”
子曰:“過而不改,是謂過矣。”
子曰:“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,以思,無益;不如學也。”
子曰:“當仁,不讓於師。”
季氏將伐顓臾。冉有季路見於孔子,曰:“季氏將有事於顓臾。”
孔子曰:“求,無乃爾是過與?夫顓臾,昔者先王以爲東蒙主,且在邦域之中矣,是社稷之臣也,何以伐爲?”
冉有曰:“夫子欲之;吾二臣者,皆不欲也。”
孔子曰:“求,周任有言曰:‘陳力就列,不能者止。’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則將焉用彼相矣?且爾言過矣,虎兕出於柙,龜玉毁於櫝中,是誰之過與?”
冉有曰:“今夫顓臾,固而近於費,今不取,後世必爲子孫憂。”
孔子曰:“求!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爲之辭。丘也聞有國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患不安。蓋均無貧,和無寡,安無傾。夫如是,故遠人不服,則脩文德以來之。既來之,則安之。今由與求也,相夫子,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,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,而謀動干戈於邦内,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,而在蕭牆之内也。”
陽貨欲見孔子,孔子不見。歸孔子豚。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。遇諸塗。
謂孔子曰:“來!予與爾言。曰:懷其寶而迷其邦,可謂仁乎?曰:不可。——好從事而亟失時,可謂知乎?曰:不可。——日月逝矣,歲不我與。”孔子曰:“諾!吾將仕矣。”
子曰:“鄉原,德之賊也。”
齊人歸女樂,季桓子受之,三日不朝。孔子行。
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:“鳯兮!鳯兮!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。已而!已而!今之從政者殆而!”
孔子下,欲與之言。趨而辟之,不得與之言。
長沮桀溺耦而耕。孔子過之,使子路問津焉。
長沮曰:“夫執輿者爲誰?”子路曰:“爲孔丘。”曰:“是魯孔丘與?”曰:“是也。”曰:“是知津矣!”
問於桀溺。桀溺曰:“子爲誰?”曰:“爲仲由。”曰:“是魯孔丘之徒與?”對曰:“然。”曰:“滔滔者,天下皆是也,而誰以易之?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,豈若從辟世之士哉?”耰而不輟。
子路行以告。夫子憮然,曰:“鳥獸不可與同羣。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?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也。”
子路從而後,遇丈人,以杖荷蓧。
子路問曰:“子見夫子乎?”
丈人曰:“四體不勤,五穀不分,孰爲夫子?”植其杖而芸。
子路拱而立。
止子路宿,殺雞爲黍而食之,見其二子焉。
明日,子路行。以告。子曰:“隱者也。”使子路反見之。至則行矣。
子路曰:“不仕無義。長幼之節,不可廢也;君臣之義,如之何其廢之?欲潔其身而亂大倫!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。道之不行,已知之矣。”
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。子張曰:“子夏云何?”對曰:“子夏曰:‘可者與之,其不可者拒之。’”子張曰:“異乎吾所聞。君子尊賢而容衆,嘉善而矜不能。我之大賢與,於人何所不容?我之不賢與,人將拒我,如之何其拒人也?”
子貢曰:“君子之過也,如日月之食焉。過也,人皆見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”
衞公孫朝問於子貢,曰:“仲尼焉學?”子貢曰:“文武之道,未墜於地,在人。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。莫不有文武之道焉。夫子焉不學,而亦何常師之有?”
有子問於曾子曰:“問喪於夫子乎?”曰:“聞之矣。‘喪欲速貧,死欲速朽。’”有子曰:“是非君子之言也。”曾子曰:“參也聞諸夫子也。”有子又曰:“是非君子之言也。”曾子曰:“參也與子游聞之。”有子曰:“然。然則夫子有爲言之也。”
曾子以斯言告於子游。子游曰:“甚哉,有子之言似夫子也!昔者,夫子居於宋,見桓司馬自爲石椁,三年而不成。夫子曰:‘若是其靡也,死不如速朽之愈也。’死之欲速朽,爲桓司馬言之也。南宫敬叔反,必載寶而朝。夫子曰:‘若是其貨也,喪不如速貧之愈也。’喪之欲速貧,爲敬叔言之也。”
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。有子曰:“然。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。”曾子曰:“何以知之?”有子曰:“夫子制於中都,四寸之棺,五寸之椁,以斯知不欲速朽也。昔者,夫子失魯司寇,將之荆,蓋先之以子夏,又申之以冉有,以斯知不欲速貧也。”
戰于郎。公叔禺人遇負杖入保者息,曰:“使之雖病也,任之雖重也,君子不能爲謀也,士弗能死也,不可,我則既言矣!”與其鄰重汪踦往,皆死焉。魯人欲勿殤重汪踦,問於仲尼。仲尼曰:“能執干戈,以衞社稷,雖欲勿殤也,不亦可乎?”
孔子過泰山側,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。夫子式而聽之。使子路問之曰:“子之哭也,壹似重有憂者?”而曰:“然。昔者,吾舅死於虎,吾夫又死焉,今吾子又死焉。”夫子曰:“何爲不去也?”曰:“無苛政。”夫子曰:“小子識之,苛政猛於虎也。”
昔者仲尼與於蜡賓,事畢,出遊於觀之上,喟然而歎。仲尼之歎,蓋歎魯也。言偃在側曰:“君子何歎?”孔子曰:“大道之行也,與三代之英,丘未之逮也,而有志焉。”
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爲公。選賢與能,講信脩睦。故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,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,男有分,女有歸。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;力惡其不出於身也,不必爲己。是故謀閉而不興,盜竊亂賊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閉,是謂大同。”
“今大道既隱,天下爲家。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,貨力爲己;大人世及以爲禮,城郭溝池以爲固,禮義以爲紀,以正君臣,以篤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婦,以設制度,以立田里,以賢勇知,以功爲己。故謀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禹湯文武成王周公,由此其選也。此六君子者,未有不謹於禮者也。以著其義,以考其信,著有過,刑仁講讓,示民有常。如有不由此者,在埶者去,衆以爲殃,是謂小康。”
雖有嘉肴,弗食,不知其旨也。雖有至道,弗學,不知其善也。是故學然後知不足,教然後知困。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,知困然後能自强也。故曰教學相長也。兑命曰:“學學半。”其此之謂乎?
博學之,審問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篤行之。有弗學,學之弗能,弗措也。有弗問,問之弗知,弗措也。有弗思,思之弗得,弗措也。有弗辨,辨之弗明,弗措也。有弗行,行之弗篤,弗措也。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。果能此道矣,雖愚必明,雖柔必强。
所謂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,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此之謂自謙,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。
小人閒居爲不善,無所不至,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。人之視己,如見其肺肝然,則何益矣?此謂誠於中,形於外。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。
曾子曰:“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其嚴乎!”
富潤屋,德潤身,心廣體胖。故君子必誠其意。
Unit4
梁惠王曰:“寡人之於國也,盡心焉耳矣:河内凶,則移其民於河東,移其粟於河内;河東凶亦然。察鄰國之政,無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鄰國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民不加多,何也?”
孟子對曰:“王好戰,請以戰喻。填然鼓之,兵刃既接,棄甲曳兵而走,或百步而後止,或五十步而後止。以五十步笑百步,則何如?”
曰:“不可,直不百步耳,是亦走也。”
曰:“王如知此,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。不違農時,穀不可勝食也。數罟不入洿池,魚鼈不可勝食也。斧斤以時入山林,材木不可勝用也。穀與魚鼈不可勝食,材木不可勝用,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。養生喪死無憾,王道之始也。”
“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雞豚狗彘之畜,無失其時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。謹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義,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。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飢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,塗有餓莩而不知發,人死,則曰:‘非我也,歲也。’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?’王無罪歲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”
齊宣王問曰:“齊桓晉文之事,可得聞乎?”孟子對曰:“仲尼之徒,無道桓文之事者,是以後世無傳焉,臣未之聞也。無以,則王乎?”
曰:“德何如,則可以王矣?”曰:“保民而王,莫之能禦也。”曰:“若寡人者,可以保民乎哉?”曰:“可。”曰:“何由知吾可也?”曰:“臣聞之胡齕曰:‘王坐於堂上,有牽牛而過堂下者,王見之,曰:“牛何之?”對曰:“將以釁鐘。”王曰:“舍之!吾不忍其觳觫,若無罪而就死地。”對曰:“然則廢釁鐘與?”曰:“何可廢也,以羊易之。”’不識有諸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是心足以王矣。百姓皆以王爲愛也,臣固知王之不忍也。”
王曰:“然。誠有百姓者。齊國雖褊小,吾何愛一牛?即不忍其觳觫,若無罪而就死地,故以羊易之也。”曰:“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爲愛也,以小易大,彼惡知之?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,則牛羊何擇焉?”王笑曰:“是誠何心哉?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,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。”曰:“無傷也。是乃仁術也,見牛未見羊也。君子之於禽獸也,見其生,不忍見其死;聞其聲,不忍食其肉。是以君子遠庖廚也。”
王説,曰:“詩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夫子之謂也。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。夫子之言,於我心有戚戚焉。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,何也?”曰:“有復於王者曰:‘吾力足以舉百鈞,而不足以舉一羽;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見輿薪。’則王許之乎?”曰:“否!”“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獨何與?然則一羽之不舉,爲不用力焉;輿薪之不見,爲不用明焉;百姓之不見保,爲不用恩焉。故王之不王,不爲也,非不能也。”曰:“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,何以異?”曰:“挾太山以超北海,語人曰:‘我不能。’是誠不能也。爲長者折枝,語人曰:‘我不能。’是不爲也,非不能也。故王之不王,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類也。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:天下可運於掌。詩云:‘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’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。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無以保妻子。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,無他焉,善推其所爲而已矣。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於百姓者,獨何與?權,然後知輕重;度,然後知長短。物皆然,心爲甚,王請度之。——抑王興甲兵,危士臣,構怨於諸侯,然後快於心與?”
王曰:“否。吾何快於是?將以求吾所大欲也。”曰:“王之所大欲,可得聞與?”王笑而不言。曰:“爲肥甘不足於口與?輕煖不足於體與?抑爲采色不足視於目與?聲音不足聽於耳與?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?王之諸臣,皆足以供之,而王豈爲是哉?”曰:“否,吾不爲是也。”曰:“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:欲辟土地,朝秦楚,莅中國,而撫四夷也。以若所爲,求若所欲,猶緣木而求魚也。”
王曰:“若是其甚與?”曰:“殆有甚焉。緣木求魚,雖不得魚,無後災;以若所爲,求若所欲,盡心力而爲之,後必有災。”曰:“可得聞與?”曰:“鄒人與楚人戰,則王以爲孰勝?”曰:“楚人勝。”曰:“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,寡固不可以敵衆,弱固不可以敵强。海内之地,方千里者九,齊集有其一;以一服八,何以異於鄒敵楚哉?蓋亦反其本矣?今王發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,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,天下之欲疾其君者,皆欲赴愬於王。其若是,孰能禦之?”
王曰:“吾惛,不能進於是矣。願夫子輔吾志,明以教我。我雖不敏,請嘗試之。”曰:“無恒産而有恒心者,惟士爲能。若民,則無恒産因無恒心。苟無恒心,放辟邪侈,無不爲已。及陷於罪,然後從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爲也!是故明君制民之産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樂歲終身飽,凶年免於死亡,然後驅而之善,故民之從之也輕。今也,制民之産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,樂歲終身苦,凶年不免於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贍,奚暇治禮義哉?王欲行之,則盍反其本矣?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雞豚狗彘之畜,無失其時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。謹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義,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。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飢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齊宣王問曰:“文王之囿方七十里,有諸?”孟子對曰:“於傳有之。”曰:“若是其大乎?”曰:“民猶以爲小也。”曰:“寡人之囿方四十里,民猶以爲大,何也?”曰:“文王之囿方七十里,芻蕘者往焉,雉兔者往焉。與民同之,民以爲小,不亦宜乎?臣始至於境,問國之大禁,然後敢入。臣聞郊關之内,有囿方四十里,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,則是方四十里,爲阱於國中,民以爲大,不亦宜乎?”
孟子見齊宣王曰:“所謂故國者,非謂有喬木之謂也,有世臣之謂也。王無親臣矣,昔者所進,今日不知其亡也。”
王曰:“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?”
曰:“國君進賢,如不得已,將使卑踰尊,疏踰戚,可不慎與?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;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;國人皆曰賢,然後察之,見賢焉,然後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聽;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;國人皆曰不可,然後察之,見不可焉,然後去之。左右皆曰可殺,勿聽;諸大夫皆曰可殺,勿聽;國人皆曰可殺,然後察之,見可殺焉,然後殺之。故曰國人殺之也。如此,然後可以爲民父母。”
公孫丑問曰:“夫子當路於齊,管仲晏子之功,可復許乎?”
孟子曰:“子誠齊人也!知管仲晏子而已矣。或問乎曾西曰:‘吾子與子路孰賢?’曾西蹵然曰:‘吾先子之所畏也。’曰:‘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?’曾西艴然不悦曰:‘爾何曾比予於管仲!管仲得君,如彼其專也!行乎國政,如彼其久也!功烈,如彼其卑也!爾何曾比予於是!’”曰:“管仲,曾西之所不爲也,而子爲我願之乎?”
曰:“管仲以其君霸,晏子以其君顯,管仲晏子猶不足爲與?”
曰:“以齊王,由反手也!”
曰:“若是,則弟子之惑滋甚。且以文王之德,百年而後崩,猶未洽於天下。武王、周公繼之,然後大行。今言王若易然,則文王不足法與?”
曰:“文王何可當也?由湯至於武丁,賢聖之君六七作,天下歸殷久矣,久則難變也。武丁朝諸侯,有天下,猶運之掌也。紂之去武丁未久也,其故家遺俗,流風善政,猶有存者,又有微子、微仲、王子比干、箕子、膠鬲,皆賢人也,相與輔相之,故久而後失之也。尺地莫非其有也,一民莫非其臣也,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,是以難也。齊人有言曰:‘雖有智慧,不如乘勢;雖有鎡基,不如待時。’今時則易然也。夏后殷周之盛,地未有過千里者也,而齊有其地矣。雞鳴狗吠相聞,而達乎四境,而齊有其民矣。地不改辟矣,民不改聚矣,行仁政而王,莫之能禦也。且王者之不作,未有疏於此時者也;民之憔悴於虐政,未有甚於此時者也。飢者易爲食,渴者易爲飲。孔子曰:‘德之流行,速於置郵而傳命。’當今之時,萬乘之國行仁政,民之悦之,猶解倒懸也。故事半古之人,功必倍之。惟此時爲然。”
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,自楚之滕,踵門而告文公曰:“遠方之人,聞君行仁政,願受一廛而爲氓。”文公與之處。其徒數十人,皆衣褐,捆屨織席以爲食。
陳良之徒陳相,與其弟辛,負耒耜而自宋之滕,曰:“聞君行聖人之政,是亦聖人也,願爲聖人氓。”
陳相見許行而大悦,盡棄其學而學焉。陳相見孟子,道許行之言曰:“滕君,則誠賢君也;雖然,未聞道也。賢者與民並耕而食,饔飱而治;今也,滕有倉廩府庫,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,惡得賢!”
孟子曰:“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許子必織布然後衣乎?”曰:“否。許子衣褐。”“許子冠乎?”曰:“冠。”曰:“奚冠?”曰:“冠素。”曰:“自織之與?”曰:“否,以粟易之。”曰:“許子奚爲不自織?”曰:“害於耕。”曰:“許子以釜甑爨,以鐵耕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自爲之與?”曰:“否,以粟易之。”
“以粟易械器者,不爲厲陶冶;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,豈爲厲農夫哉?且許子何不爲陶冶,舍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?何爲紛紛然與百工交易?何許子之不憚煩?”
曰:“百工之事,固不可耕且爲也。”“然則治天下,獨可耕且爲與?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,如必自爲而後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故曰:或勞心,或勞力。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於人;治於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於人:天下之通義也。”
“當堯之時,天下猶未平。洪水横流,氾濫於天下。草木暢茂,禽獸繁殖,五穀不登,禽獸偪人。獸蹄鳥迹之道,交於中國。堯獨憂之,舉舜而敷治焉。舜使益掌火,益烈山澤而焚之,禽獸逃匿。禹疏九河,瀹濟漯,而注諸海;決汝漢,排淮泗,而注之江;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。當是時也,禹八年於外,三過其門而不入,雖欲耕,得乎?”
“后稷教民稼穡,樹藝五穀,五穀熟而民人育。人之有道也,飽食、煖衣、逸居而無教,則近於禽獸。聖人有憂之,使契爲司徒,教以人倫: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别,長幼有敍,朋友有信。放勳曰:‘勞之來之,匡之直之,輔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從而振德之。’聖人之憂民如此,而暇耕乎?”
“堯以不得舜爲己憂,舜以不得禹、皋陶爲己憂。夫以百畝之不易爲己憂者,農夫也。分人以財謂之惠,教人以善謂之忠,爲天下得人者謂之仁;是故以天下與人易,爲天下得人難。孔子曰:‘大哉,堯之爲君!惟天爲大,惟堯則之,蕩蕩乎,民無能名焉!君哉,舜也!巍巍乎,有天下而不與焉!’堯舜之治天下,豈無所用其心哉?亦不用於耕耳。”
“吾聞用夏變夷者,未聞變於夷者也。陳良,楚産也,悦周公、仲尼之道,北學於中國;北方之學者,未能或之先也。彼所謂豪傑之士也。子之兄弟,事之數十年,師死而遂倍之。昔者,孔子没,三年之外,門人治任將歸,入揖於子貢,相嚮而哭,皆失聲,然後歸。子貢反,築室於場,獨居三年,然後歸。他日,子夏、子張、子游,以有若似聖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强曾子。曾子曰:‘不可。江漢以濯之,秋陽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!’今也,南蠻鴃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;子倍子之師而學之,亦異於曾子矣。吾聞出於幽谷,遷於喬木者,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。魯頌曰:‘戎狄是膺,荆舒是懲。’周公方且膺之,子是之學,亦爲不善變矣。”
“從許子之道,則市賈不貳,國中無僞;雖使五尺之童適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長短同,則賈相若;麻縷絲絮輕重同,則賈相若;五穀多寡同,則賈相若;屨大小同,則賈相若。”
曰:“夫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:或相倍蓰,或相什百,或相千萬。子比而同之,是亂天下也。巨屨小屨同賈,人豈爲之哉?從許子之道,相率而爲僞者也,惡能治國家!”
戴盈之曰:“什一,去關市之征,今兹未能;請輕之,以待來年然後已。何如?”
孟子曰:“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,或告之曰:‘是非君子之道。’曰:‘請損之,月攘一雞,以待來年然後已。’如知其非義,斯速已矣,何待來年?”
匡章曰:“陳仲子,豈不誠廉士哉!居於陵,三日不食,耳無聞,目無見也。井上有李,螬食實者過半矣,匍匐往將食之,三咽,然後耳有聞,目有見。”
孟子曰:“於齊國之士,吾必以仲子爲巨擘焉。雖然,仲子惡能廉!充仲子之操,則蚓而後可者也。夫蚓,上食槁壤,下飲黄泉。仲子所居之室,伯夷之所築與?抑亦盜跖之所築與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樹與?抑亦盜跖之所樹與?是未可知也。”
曰:“是何傷哉?彼身織屨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”
曰:“仲子,齊之世家也。兄戴,蓋禄萬鍾。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禄而不食也,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不居也。避兄離母,處於於陵。他日歸,則有饋其兄生䳘者;己頻顣曰:‘惡用是鶃鶃者爲哉!’他日,其母殺是䳘也,與之食之。兄自外至,曰:‘是鶃鶃之肉也!’出而哇之。以母則不食,以妻則食之;以兄之室則弗居,以於陵則居之;是尚爲能充其類也乎?若仲子者,蚓而後充其操者也。”
孟子曰:“無或乎王之不智也。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,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,未有能生者也。吾見亦罕矣,吾退而寒之者至矣,吾如有萌焉何哉!今夫弈之爲數,小數也。不專心致志,則不得也。弈秋,通國之善弈者也。使弈秋誨二人弈:其一人專心致志,惟弈秋之爲聽;一人雖聽之,一心以爲有鴻鵠將至,思援弓繳而射之。雖與之俱學,弗若之矣。爲是其智弗若與?曰:非然也。”
孟子曰:“舜發於畎畝之中,傅説舉於版築之間,膠鬲舉於魚鹽之中,管夷吾舉於士,孫叔敖舉於海,百里奚舉於市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爲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”
“人恒過,然後能改;困於心,衡於慮,而後作;徵於色,發於聲,而後喻。入則無法家拂士,出則無敵國外患者,國恒亡。然後知生於憂患,而死於安樂也!”